我們都知道,環境的不同能改變一個人,情景的不同能影響人產生不同的行為。
本篇就來談談這眾所周知的「情景影響力」,還有什麼鮮少人知的細節、盲點。
首先,情景比性格更能預測行為
先試著回答這個問題:
A君是個攀岩愛好者,他挑戰過許多危險的地點,而且在攀岩時還會表演危險動作,總是讓同行者為他捏一把冷汗。
B君在森林裡散步時遇到了一條大蛇,他發現蛇正在盯著他,他因此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動彈。
現在,如果讓你來評價,你認為A君和B君誰更適合「大膽、勇敢」的性格描述呢?
無論你的答案是誰,你都是正確的。因為其實A君和B君是同一人,他叫做詹姆斯,以上描述的不過是詹姆斯在不同情境下的兩種反應。一個人在不同情況下,會展現出不同的性格。
那麼,上面的兩種情景裡,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詹姆斯呢?
詹姆斯在遇到蛇的時候表現得如此膽小,這是不是說明了詹姆斯在攀岩時表現的勇氣,都是裝出來的呢?
你知道,兩個都是真實的詹姆斯,只是他因為不同情景而產生了不同的行為和反應而已。
我們不是第一次探討類似的話題,我們曾在《在這標準化的世界裡》和《你不是雙面人,而是七面人》這兩篇文中探討過相同的觀點,人其實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性格、自我的,情景會影響個體當下的心態和行為表現。
但是,再具體一點的說,情景的影響力到底能有多大呢?
我們先來看一個非常經典的心理學實驗,在《看不見的影響力》一書裡,著名社會學家大衛·邁爾斯(David G.Myers)對這一實驗做了一個簡略的描述:
當代著名的心理學家菲利浦·津巴多(Philip Zimbardo)1971年在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大樓的地下室裡進行了一項模擬監獄的實驗。
實驗把徵募來的已通過專門測試的參與者——24名身心健康、情緒穩定的大學生分成兩組,一組扮作獄警,一組扮作罪犯。
為期兩周的模擬實驗剛剛開始時,「獄警」和「罪犯」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差別。而且,「獄警」也沒有受過監管犯人的專門訓練。實驗者只告訴他們「維持法律和監獄的秩序」,不要把「罪犯」的胡言亂語當回事。
「罪犯」沒用多長時間,就承認了「獄警」的權威地位,或者說,扮演獄警的學生調整了自己,進入了新的權威角色之中。特別是在實驗的第二天「獄警」粉碎了「罪犯」反抗的企圖之後,「罪犯」們的反應就更加消極了。不管「獄警」吩咐什麼,「罪犯」都唯命是從。
事實上,「罪犯」們開始相信,正如「獄警」經常對他們說的,他們真的低人一等,無法改變現狀。而且每一位「獄警」在實驗過程中,都曾虐待過「罪犯」。
他們採取的措施包括強迫囚犯做伏地挺身、脫光他們的衣服,拿走他們的飯菜、枕頭、毯子和床、讓他們空著手清洗馬桶。有三分之一的看守被評價為顯示出「真正的」虐待狂傾向。
他們沒有把這些只當做一次實驗,一切好像是真的,儘管他們還在盡力保持自己原來的身份。
與實驗有關的100多個人,包括看守、囚犯、助手和實驗的設計者津巴多都沒有想過還有另一個選擇:中止實驗。他們已經成為局中人,被困在以理性和科學為藉口所編織的鐵籠之中,無法脫身,唯有服從,扮演著各自的角色。
直到津巴多的女友克裡斯蒂娜·馬斯拉奇在實驗後的第六天幫津巴多做了一些訪談,這個冷酷而殘忍的實驗才得以終止。
克裡斯蒂娜見到了傳聞中最兇惡殘暴的「獄警」韋恩。與傳聞相反,韋恩在原本的生活裡是個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絕對的好人。但當她開始觀察實驗時,韋恩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他戴著墨鏡,手持警棍,身穿制服,放聲呼喝,痛駡犯人,讓犯人報數時非常蠻橫粗暴。
克裡斯蒂娜在目睹了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大樓地下室監獄的種種殘暴行為後,感到冰冷和噁心,她充滿淚水,憤怒而恐懼地對津巴多說:「你對這些孩子太殘忍了!」克裡斯蒂娜感到害怕,面前這個人不再是她熟悉的愛人,那個以愛護學生聞名斯坦福的溫柔而敏感的心理學家。
他們從來沒有如此巨大的對立和分歧,爭吵也從來沒有如此劇烈,如此漫長。
這場爭吵的結果是津巴多最終屈服了,從監獄長的角色、從對實驗的準確和客觀的理性追求中脫身而出,向他的愛人道歉,並且決定在第二天早上終止實驗,召集所有與實驗相關的人一起,反省整個過程:一項模擬監獄的實驗是如何逐步演化成一個真正的監獄,一個如此嚴重的瘋狂場所。
真正讓克裡斯蒂娜後怕的,是她作為系統挑戰者、反抗者的角色:如果她一直參與實驗,她能夠有如此巨大的情感觸動嗎?如果她參與了設計,每天目睹事情的發生而產生心理的適應性,眼前的這種人間地獄會不會像所有其他參與實驗項目的100多個人一樣,變成一種正常?她真的不能夠做出肯定的回答。
斯坦福監獄實驗說明:在一定的社會情境下,好人也會犯下暴行。
津巴多在反思模擬監獄實驗時認為:
這一實驗得出的最終結論是:我們的所作所為並不能完全由自己控制;你與監獄實驗裡的學生並無二樣,任何人所做過的任何事並非與你格格不入,你不能完全確定你不會這樣做。
我們必須突破這種因情感而產生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觀念,必須明白,任何時候作用於個體的情境力量是如此的強烈,足以壓倒一切——個體已有的價值觀、經歷、生物、家庭、宗教等因素。
把學生從一般的生活情境裡抽出來,放到一個模擬的監獄環境裡,假裝自己是不同的角色,就足以讓他們從好人變成壞人,從溫文爾雅變成虐待狂。
很遺憾的是,在真實世界裡,比監獄實驗更極端的事件也發生過不少,納粹難民營、戰爭屠殺、邪教團體的集體自殺(而且父母還帶著孩子一起自殺)等等。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現象呢?概括來說,最大的原因就是情景,尤其是社會情景的影響。
情景的不同,可以讓A君瞬間變成B君。
而這一結論讓大多數人常用的「性格評價」變得無多大意義。如果你認識的小明是個正直、善良、勇敢、果斷、獨立的人,但他卻會因為情景的不同而變得狡猾、邪惡、懦弱、婆媽、從中的話,你還能用「原來的性格」去評價他嗎?
從這角度看來,根據情景來預測一個人的行為,比用「性格」來預測一個人的行為更準確。
隱形且無所不在的情景影響力
當然,有人可能會說,監獄、戰爭、邪教、遇蛇,這些都是極端的情景,並不會經常出現在一般人的生活裡,而只要一個人的生活沒有多大的變化,那麼他的行為表現就應該會相對穩定的,不會出現太大的不同。
這的確沒錯,如果小明是善良的,而他的生活也並未有天翻地覆的改變,那麼我們可以合理的猜測他未來的十年也會一樣善良。
但事實是,「天翻地覆的改變」並不總是在一夜之間發生,其實大多數的改變——尤其是人們觀點的改變,都是緩慢而不為人所察覺的完成的。
許多根深蒂固的觀念得到改變,那都是大環境緩慢變化的結果,例如,女性越來越受到器重,同性戀被越來越多人接受,種族主義到人人平等,這些都是經過長年累月的情景影響而改變的。
就算撇開大環境不說,個體也會因為情景微小的、平常的變化而產生不一樣的行為,我們曾在《平均的終結》一書的解讀文章裡,提到過書中的一個有趣實驗(看過的讀者可以略過):
心理學家兼牧師休·哈茨霍恩(Hugh Hartshorne)及其團隊檢驗了8150所公立學校和2715所私立學校的8~16歲的學生。
每個學生都被安排在29個不同的實驗情境裡,具體包括四種環境(學校、家庭、聚會、田徑比賽)以及三種可能的欺騙行為(撒謊、作弊、偷竊),每一個情境都具備兩個條件。
在第一個條件下(被監視的狀況),學生沒有辦法做出不誠實的行為。例如,在學校參加考試,他們被監考老師緊盯著,這位監考老師隨後會批改他們的答卷。
在第二個條件下(不受監視的狀況),實驗者使學生們相信,他們的任何作弊行為都不會被發現。例如,在學校參加考試後,他們可以在一個房間裡獨自批改自己的試卷,但是哈茨霍恩在試卷下面隱藏了一張碳紙,這張碳紙可以檢測到學生是否為了得到好成績而修改答案。
根據學生在所有情境裡(在受監視和未受監控時)所表現出來的不同行為,可以衡量他們的誠實度。在剛啟動這項研究時,哈茨霍恩看待誠信的方法還是本質主義的思維,亦即認為所有的學生個體要麼品行好、要麼品行不好。
然而,結果與他的發現完全不一致,學生的道德表現不具有一致性。
一個孩子批改自己的試卷時會作弊,可他有可能在集體遊戲裡保持誠實;一個孩子在考試時會抄襲另一名學生的答案,卻沒有在自己批改試卷時作弊;一個孩子在家裡會偷錢,卻很可能不會在學校裡偷錢。事實證明,誠實與否是由所處情境決定的。
學生的行為在不同情境裡差異非常大,從最一絲不苟的誠實到最異乎尋常的欺騙。
誠實不誠實,要視情景而定;友善不友善,要視對象而定;女友溫柔不溫柔,要視情景而定。
當然,細想之下情景的影響力強大,這也算是一種常識、眾所周知。
但情景影響力卻常被人們徹底忽略。
你以為你看見了所有
現在,你多少有點懷疑是否真有人可以擁有「固定性格」了,你可能已經開始想像,你熟悉的身邊人在遭遇不同情景時,會否表現出你意想不到的另一面。也可能有人會暗自告訴自己說,以後對「性格」這回事保持懷疑。
但我猜,你以後依然會習慣性地以「性格評價」來看待大多數的人——因為我們的大腦就是喜歡簡單的、符合直覺的性格評價方法。
社會心理學家薩姆·薩默斯(Sam Sommers)在研究了多年情景對人們的影響後,在他的著作《情景影響力》裡描述道:
在日常生活中,雖然我們本應做得更好,但我們卻接受了「所見即所得」(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的觀念,過度簡化地理解人性。我們假設,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觀察到的某人的行為,可以準確地反映這個人內在的「真實品性」。
服務生弄錯了我們的訂單?我們認為他無能。同事不回郵件?她很無能。演員表演了精彩的個人獨白?他口才很好。
「所見即所得」讓我們相信,這些行為來自於穩定一致的內在性格,我們期望這種性格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會表現出來。
因此,即使在你來吃午飯前,那個服務生也會是一個白癡;即使在下班後,那個同事也是個笨蛋;那位演員同樣能給出完美的畢業致辭。
從本質上講,我們習慣於用看情景喜劇的方式看待彼此,期望能遇到熟悉的角色,這些角色在每集的表現都差不多。
即使是在非同尋常的地點,如葡萄發酵桶裡,或是糟糕的夏威夷度假中,我們依然期望電視夥伴們表現出熟悉的特質。想想吧,儘管我們管這些電視劇叫「情景喜劇」,但它們卻依賴於穩定的性格,並讓我們習慣於此。
究竟是什麼原因,驅使我們從內在的、性格驅動的角度來解讀他人的行為?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忽視了情境的力量,卻投向性格的懷抱?
答案就在於我們思考和感受的方式。
換句話說,這種傾向源於我們心智接收資訊的方式,因為採取這種思維方式,能讓我們所處的世界變得可以預測,這一點更令我們欣慰。
看見人很容易。他們是具體可感的。情境則更難被注意到:這是一個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一種可能完全不被看到的背景。
從這種意義來說,我們的社會鏡頭是被設置為淺景深的。我們用有限的視野深度看待世界,聚焦的重點都放在前景上,背景則模糊不清。這就像比基尼超模在沙灘上拍的體育雜誌照片一樣。
換一個例子來說明薩默斯的觀點吧,前陣子我在餐廳遇到了一個十多年沒見的同學,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是個怪人,我還是別去搭理他。」
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那是因為在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確做過不少怪事,例如,在上樓梯時會閉起眼睛、總是以正義超人的語氣說話、言語中總有貶低他人的形容詞等等。總而言之,全班同學都覺得他有點怪。
現在想起來,他當時會產生那樣的行徑,說不定是受到某些熱血、英雄漫畫的影響,所產生的「中二病」?就算他當時真的有古怪,我又憑什麼在不了解他十多年來經歷過什麼的情況下,依然判斷他是個怪人?
我不知道我哪來的自信,但我那天的感覺就是「他一定還是那個怪人」,我的直覺就是這樣肯定地告訴我,並絲毫沒有考慮過情景的影響。
我們曾談到過,直覺會在訊息不充分的情況下自信的下結論,心理學家丹尼爾·康納曼稱之為 What you see is all there is,我把它翻譯成「你以為你看見了所有」。在這裡,「你以為你看見了所有」體現在我們對他人的性格評價上——
我們會以為我們看到的行為瞬間,可以用來概括某人的一生。
這句話聽起來很愚蠢,但卻是許多人無意識中會做的事情。
上司會因為員工犯下的小錯而把員工看作是「無可救藥的蠢蛋」;同學會因為某些古怪行為而被看作是「怪人」;小孩會因為某次的作弊而被老師貼上永久的「壞小孩」標籤。
我們甚至會以為我們看到的行為瞬間,可以用來概括「同類人」的一生。
小強所接觸過的女性不多,但他可能會天真的認為天下沒有比男性強勢的女性,皆因他所看到的情況都是如此;小美沒有認識過任何印度人,但她可能會認為印度人的思想總是落後的,皆因她看過某個糟糕的印度片。
但只要我們把情景也納入思考之中,我們就會知道,在不同的情景之下,比男性強勢的女性大有人在;擁有文明的、進步的思想的印度人也一樣。
人們也經常忘了,自己若置身於他人的環境之中時,就會變得像他們一樣。
可以這麼說,在評價他人的過程中忽略了情景的影響力,是偏見形成的因素之一。
他人是天堂,他人即地獄
如果你吃辣的,你就會感覺到辛辣;如果你吃甜的,你就會品嚐到甜味。
如果你跳入冰水,你就會感到寒冷;如果你在太陽底下暴晒,你就會感到酷熱。
我知道,這些都是簡單平凡的現象,但細想之下,你會發現它們背後藏著深奧的道理——當你的感官接受到不同的外部刺激,你就會產生相應的感覺。
現在我們知道,你的心理也會因為不同的外部刺激,而產生不一樣的感受、行為。
所以,當他人責罵你時,你會感到憤怒,你可能會反罵回去;當他人讚賞你時,你會感到開心,你可能會回贊對方。
當諸事順利時,你會感到愉快,做事充滿自信;當遭遇困境時,你會感到煩腦,做事變得急躁。
當情景改變時,你會展露出不曾展露出的一面,你會變成不一樣的你。
無論是在生理、心理,乃至行為上,人都很容易受控於外部因素,人的多數行為不過是自身對外部刺激作出的一種反應而已。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就像機械人被觸碰了按鈕一樣,情景要我們怎樣反應,我們就會怎樣反應。
在情景的影響力之下,每個人都是不自由的。
有沒有方法突破呢?
有。
首先,意識到「情景影響力」總是在起作用,意識到我們無法撇開情景,單獨從行為來評價一個人。
接著,我們需要發揮想像力,想像一下,為什麼眼前此人會有此行為或反應?在不同的情景之下,他是否會有不一樣的表現?
你會發現,如果你能發揮想像,那麼連希特勒也會有慈祥的一面——某個時刻的希特勒看見可憐的餓狗時,可能也會起憐憫之心,拿食物餵給狗吃。(這不是想說明希特勒是好人)
當然,你想像出來的情景不一定是真實的,但這無所謂,只要你試著想像、思考行為背後的情景影響力,你就不會再那麼自信的斷定,對方具備某種恆定的性格了,你也不會那麼自信的肯定,你所擁有的刻板印象、偏見是正確的了。
事實上,這種「情景想像力」還會讓你對身邊的人多一份體諒、多一份寬容,甚至讓你一定程度的擺脫情景影響力。
舉例而言,女友今天一見面就對你發火,這時「情景想像力」能讓你思考,她是「無可救藥的公主病」還是「這幾天熬夜導致心情暴躁,其實無心發火」?
這兩個不同的答案,會影響你接下來的行為——沒錯,「女友發火」這件事情就是你目前面臨的情景,而你思考其所獲得的不一樣的答案,能讓你免於像機器人一樣,女友對你發火,你就像被觸動按鈕般反過來對她大喊大叫。
換句話說,透過想像他人行為背後的情景影響力,能反過來降低你受情景影響力的擺佈。
因為他人,就是你的生活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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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利用情景影響力來改變自己。
如果你想讓自己更上進一些,那就讓自己多接觸有上進心的人。
其中最簡單的方法不是真的去結識更多的人,而是讓自己被有營養的好書包圍——因為絕大多數好書的作者,都是有上進心的人。
常讓自己與這些人隔空對話,讓他們的文字刺激你產生思考、行為。
當然,去結識更多的活人是同等的好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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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自身行為背後的「情景影響力」,能讓我們對自己寬容一些——情景會改變,我們不會總是那麼糟糕的。
思考自身行為背後的「情景影響力」,也能讓我們對未來謹慎一些——情景會改變,事情不總是那麼順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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