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己變得「無知」的方法

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得更無知?到底是什麼阻礙了我們通往無知的道路?

我沒有寫錯,你也沒有看錯。

我們接下來要談的,是變得無知的方法。

這個星期要解讀的是《知識的錯覺》The Knowledge Illusion,暫無台版),作者是斯蒂文·斯洛曼(Steven Sloman)與菲利普·費恩巴赫(Philip Fernbach),兩位同是認知科學家。

我看完此書的感想是,這本書說了很多,但卻沒能道出關鍵——兩位作者列舉了許多的知識點,但並未具體的給出什麼特別有啟發的結論。

而在我看來,全書最重要的啟發,理應是「通往無知的方法」。

且聽我慢慢解釋,從馬桶談起。

馬桶與知識的錯覺

兩位作者在書中寫道:

事物總是比其看上去要複雜得多。你不會驚訝於現代汽車結構、電腦系統或空中交管制度的複雜性。但,馬桶呢?

馬桶隨處可見,它的實用與簡便程度簡直是奇蹟,讓人人都覺得其工作原理簡單易懂。無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讓我們花一點時間,試著解釋按下沖水按鈕的瞬間發生了什麼。你真的瞭解沖水馬桶運作的一般原理嗎?事實證明,多數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馬桶其實是個簡單的設備,其基本設計原則已存在數百年之久。在北美地區,最流行的沖水馬桶是虹吸式馬桶。其主要的部件包括一個水箱、一個水盆和一個排汙通道。排汙通道通常為S形或U形,向上隆起且高於水盆的排出口,下接排水管並最終引入下水道。水箱最開始是裝滿水的。

摘自:《知識的錯覺》

當我們沖廁所時,水從水箱迅速流入水盆中,使得水盆的水位高度高於排汙通道的倒U形最高點。這時排汙通道中的空氣被擠出,水流湧進。

一旦排汙通道被水填滿,奇蹟便發生了:虹吸效應使得水流出水盆,經過排汙管並從下水道徹底消失。你甚至可以用虹吸效應來竊取汽油,只需將管子一端接在油箱上,即可從另一端吸走。

當水盆中的水位低於排汙道的第一個折彎處(U形最低點)時,虹吸停止,使空氣流入。一旦水盆中的水被吸走,水將再次被泵入水箱中等待下一次虹吸發生。這是一個精巧的機械設計,對使用者而言簡直輕而易舉。

那麼,它真的很簡單嗎?

或許它的確簡單到只需一段話便可描述清楚,卻又並不那麼顯而易見、人盡皆知。事實上,現在你正屬於那為數不多知道其中奧秘的人之一。

若要完全瞭解馬桶,一個簡短的機械裝置描述是遠遠不夠的。你需要具備陶瓷、金屬及塑膠的相關知識,以便理解馬桶的材質構成;還有化學知識,以便瞭解如何做好密封,使馬桶水不會漏到浴室地面上;更有人體工學知識,以便確保馬桶的大小和形狀符合人體需求。

或有觀點認為,若要全方位地瞭解馬桶,還需要經濟學知識來為馬桶合理定價以及選擇原配件進行製造。這些原配件的品質取決於消費者的需求及購買意願。這時,掌握心理學知識對於理解為什麼消費者更青睞某一顏色的馬桶來說至關重要。

沒有人能對哪怕一項事物面面精通。即使製造和使用最簡單的東西也需要複雜的知識體系。

如果你在讀完以上的知識後,發現自己原來對這類常見事物其實所知甚少,並為此感到驚訝的話,你並不是唯一一個,書中提到了一項實驗:

認知學家弗蘭克·凱爾(Frank Keil)與利昂·羅森布利特(Leon Rozenblit)提出了一種讓人意識到自身的無知的方法,這種方法只單純地要求受試者對某事物給出解釋,並說明這種解釋如何影響他們對自身理解力的評價。

倘若你是羅森布利特和凱爾的受試者之一,你會被問到下列問題:

1. 請自評對於拉鍊工作原理的知識瞭解多少,如果瞭解程度為 1~7,你會給自己打幾分?

2. 拉鍊是如何發揮作用的?請描述使用拉鍊的所有步驟,越詳細越好。

如果你同羅森布利特和凱爾的大多數受試者一樣,並非在拉鍊工廠上班,那麼關於第二個問題你便所知甚少。你確實對拉鍊的工作原理毫無概念。

所以,試想你被問到如下問題:

3. 現在,請重新自評你對拉鍊工作原理瞭解多少,瞭解程度 1~7,你會給自己打幾分?

這一次,你多少會降低評分以示謙卑。在試著解釋拉鍊的工作原理之後,大多數人意識到了他們對拉鍊的知識其實還是門外漢,因此在問題3上只給自己打一分或二分。

這項論證表明人們置身於錯覺之中。受試者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對拉鍊的真正瞭解遠不如想像中多。當人們調低第二次評分的分數時,他們實質上是認識到,「我知道的比我以為的要少」。

拆穿人們的錯覺著實簡單得難以置信,你只要要求他們對看似平凡的某事給出解釋就行。這一招可不只對拉鍊有效。羅森布利特和凱爾分別以車速表、鋼琴鍵盤、沖水馬桶、鎖芯、直升機、石英表和縫紉機為題進行的測試都得到了相同的結果。

每一位受試者都表現出錯覺:無論他們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名校的本科生還是就讀於社區公立學校的學生。在一所美國常春藤名校的大學生身上,在一所大型公立高中的學生身上,以及在對美國民眾的線上隨機抽樣測試中,錯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證實。

我們發現錯覺不僅發生在對日常物品的認知上,它幾乎無處不在:人們高估了自己對諸如稅收政策和對外關係之類政治議題的理解,在熱門科學話題如轉基因作物和氣候變化方面也全憑想當然,甚至連個人理財都是一本糊塗帳。

若不曾試著說明某樣東西,人們總是對自己的理解水準自我感覺良好;一番嘗試之後,他們會有所改觀。

據羅森布利特和凱爾所言,「許多受試者回饋說當他們得知自己遠比原先預想的要無知時,一份實實在在的驚訝和從未有過的謙卑湧上心頭」。

當個體單純的思考「我對眼前的事物有多了解?」時,他獲得的答案通常是過度自信的、高估自己所知的,兩位作者稱這種現象為知識的錯覺(the knowledge illusion)。

而只有當個體讓自己試著去解釋、描述事物背後的原理時,他才會發現自己所知甚少,否則,他就會活在自己的錯覺之中。

由此得出,讓自己變得無知的第一個方法,是讓知識錯覺蒙蔽自己的眼睛, 不試圖搞清楚事物背後的原理,讓自己活在「我什麼都懂」的感覺之中。

當然,可能有人會問,就算有知識的錯覺又如何?就算知道了有關馬桶的所有知識又如何?我們真的有必要知道有關馬桶的知識嗎?

的確,我們就算不知道有關馬桶的知識,那也並不妨礙我們的日常生活。

「無知」的敵人

要讓自己保持無知,我們就必須擅於遺忘知識。

幸好,人類天生就是擅於遺忘地——人類的記憶力並不怎麼可靠,我們無法鉅細靡遺的記下所見所聞的一切資訊,就算記下了一兩個知識點,也可能會在幾年之後被遺忘、扭曲。這讓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趨向無知。

雖然,世上的確有一些人擁有「完美的記憶力」,他們能記住自己所見所聞的任何細節。這種現象被稱為超憶症,或超常自傳性記憶,此症狀極其罕見,患病率屈指可數。

超憶症的存在暗示著,人類的大腦是擁有達到「完美記憶」的潛能的,但幸好不是人人都會患上超憶症,因為「完美記憶」其實是一種缺陷,研究超憶症的科學家發現,患上超憶症的人一般都無法進行抽象的、純理論的思考,兩位作者對此評論道:

我們大多數人並非超憶症患者,因為這種特質對在演化中成功存活下來毫無幫助。

心智忙著通過提取精華摒棄無用來做出行為選擇。事無鉅細的記憶阻礙了對更深層本質的聚焦,即那些能讓我們辨識出新、舊情形相似之處並做出有效行動的通則。

換言之,哪怕是不幸患上超憶症,也阻礙不了我們走向無知——無法透過抽象思維解決問題,那也離無知不遠。

話說回來,普通人難免會遺忘知識,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會遺忘知識的,因此人類發明了一些保存知識的方法,這些方法的存在幫助了人類文明的進步與迭代。在現代,最顯而易見的知識保存法,就是透過紙筆和電腦把知識保存下來。

但在此之前,人類還有一個比電腦更古老,甚至比紙筆更古老的知識保存方式:

他人的大腦。

古人透過把知識傳授給他人或自己的下一代,然後他人又把知識傳播出去,這形成了比「比特幣」更古老的「去中心化儲存方式」。

事實上,這正是為什麼人們無需學習有關馬桶的相關知識——人們會把製造馬桶的任務,交給懂得製造馬桶的人、有相關知識的人。

而懂得製造馬桶的人也無需凡事親力親為,他也會借助其他人的力量,他會找到陶瓷、金屬及塑膠的製造商,向他們購買製造出馬桶的材質;他會找到人體工學的專家,設計出形狀符合人體需求的馬桶。

這些具備了與馬桶相關知識的人,又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知識傳播、分享出去,再過幾十年,就算你已經遺忘了本文說過的馬桶的知識,但還是有人會幫你記住。

人類的分工體系,能夠彌補個體的無知。他人的大腦,能夠彌補個體的無知。

由此得出,第二個讓自己走向無知的方法,就是拒絕與他人共享知識,少讓自己與他人連接。

個體的無知程度

判斷個體的無知程度,可粗略分成兩個角度來看。

第一個是「個人的角度」:

如果把一個人的大腦簡單的看作是「知識的載體與解決問題的機器」,那麼每一個人的無知程度,都能以其「所知的知識,以及能解決的問題之總和」作出粗略的判斷——所知的知識越少,能解決的問題越少,無知的程度越高。

同是人類,但每個人在學習與思考方面所付出的努力並不相等,那些努力學習知識,努力思考問題的人無知的程度較低。

由此得出,第三個通往無知的方法,就是不在學習與思考方面付出任何努力。

上面提出的可說是基本常識,比較有趣的,是用「群體的角度」來判斷個體的無知程度,我們可以用一個思想實驗來帶出:

想像有一個瘋狂的科學家掌握了克隆技術,他找上了小明,然後完美的把小明複製了出來,原來的小明和複製出來的小明的大腦是完全一模一樣的,他們大腦的性能才智是相等的。

接著,瘋狂的科學家讓「小明一」回到城市生活,然後把「小明二」放到一個無人荒島,現在,如果讓你來判斷誰比較無知的話,你會怎麼選?

我會選「小明二」。因為回到城市的「小明一」,可以借助他人的力量完成許多事情,例如,他可以借助谷歌的力量搜索所遇問題的答案;他可以借助朋友的建議來想通人生難題;他可以透過看書來降低無知的程度。

反觀「小明二」,他所在的荒島什麼都沒有,他無法獲得任何新知,無論他多麼渴望能增進自己。而隨著時間推移,就連他自身原有的知識都會慢慢被遺忘掉,他的無知程度會慢慢提升。

從這一角度看來,無知的敵人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更是我們「獲得知識的能力」,更具體的說,是「訪問他人知識」的能力。

假設瘋狂科學家再複製出了「小明三」和「小明四」,並且讓兩人也到城市裡去生活,但與前面不同的是,「小明三」被瘋狂的科學家教會了讀寫英語;而「小明四」則被教會了讀寫兩種少數族群的語言,普什圖語和庫爾德語。

現在,你認為「小明三」和「小明四」無知程度更高?

我認為是「小明四」。雖然「小明三」少學了一種語言,但英語是全球最多人使用的語言之一(將近十億人),有無數的網站、書籍、文章都是以英文撰寫。相比之下,普什圖語和庫爾德語的使用者加起來不到9000萬,其能連接的「他人大腦」較少。

相對於「小明四」,「小明三」具備了更大的「訪問他人知識」的能力。

如果我們繼續進行思想實驗,讓瘋狂的科學家製造出更多的小明,我們都會重複的看到一個現象——擁有更大的「訪問他人知識」的能力,無知的程度越低。

例如,比起一個不會讓他人(如,大學教授)幫助他解答疑問的小明,那個善用他人的幫助來解答自身疑問的小明,其無知的程度會更低。

從這一角度來看,一個人所能到達的知識之邊界,不只取決於他的大腦和自身努力,也取決於他所能訪問的知識的能力。

由此得出,第四個讓自己變得無知的方法,是主動減少自己接收知識的管道,不要拓展自己「訪問他人知識」的能力。

成為無知者的終極方法

最後,我覺得《知識的錯覺》一書中,最有意思的一個知識點是結語中提到的達克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

達克效應源于心理學家大衛·鄧寧(David Dunning)和賈斯汀·克魯格(Justin Kruger)的一系列實驗:

實驗讓一組人完成某項任務(如,閱讀、駕駛、下棋或打網球),並讓研究人員測量了他們的技能高低、知識多寡之後,再請他們對自身的能力進行評估。

結果發現,那些表現欠佳者會自吹自擂、高估自身的能力,而表現良好的人卻總是妄自菲薄、表現得更謙虛。

鄧寧和克魯格最後總結道

  • 能力差的人通常會高估自己的技能水準;
  • 能力差的人不能正確認識到其他真正有此技能的人的水準;
  • 能力差的人無法認知且正視自身的不足,及其不足之極端程度;
  • 如果能力差的人能夠經過恰當訓練大幅度提高能力水準,他們最終會認知到且能承認他們之前的無能程度。

達克效應之所以發生,是因為缺乏技能者(或欠缺知識者)也同時對自己究竟欠缺哪些能力認識不足。因此,他們自我感覺相當不錯,表現欠佳者會自吹自擂。

而那些具備技能者則更清楚該領域的情況,由於他們自知哪些技能是有望精進的,他們意識到自己尚有許多的進步空間,因此他們能很好地意識到、感受到自身的無知。

這讓我立刻聯想起了蘇格拉底的一句名言:

「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一無所知。」

如果蘇格拉底所言屬實的話,那麼他應該是最無知的人了。

所以,我想到的第五個變得無知的方法是:把前面所說的四個方法反過來操作。

這樣,我們就能嚐到無知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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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的書:《深度學習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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